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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丨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楚尘文化 2021-03-31
今日冬至。
古人说:“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气,冬至过后,日光照射北移,白昼渐长,春天也就不远了。
今天节选了四篇写冬至日的散文,祝大家平安度过寒冬。

01
汪曾祺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做“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里叫做“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们那里,餐餐吃米饭,顿顿有锅巴。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开水冲冲,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煮饭时,可以用来充饥。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鞴[革旁换米旁]”。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是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
第二天,没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02二月河
我们家是一个漂泊遇安的家,从小我不记得有冬至这个节日。父母亲走到哪里忙到哪里,他们官不大,但各人都管着一个单位,一摊子事,除非假日,或者连节带假日一起过,我们才发现那天原来还是个什么节呢。 你打开日历,每年的冬至都是公历12月22日,这天没有公假,一般来说,也不是公休日。冬至,冬至怎么了?我是过了而立之年解甲返乡,才听朋友家人说谚——“冬至不吃饺子儿,冻掉耳根儿。”后来整理清史资料,需要了解民俗,一查,吃了一惊:这原来是一个大节,有多大? “冬至大如年!” 我在我的落霞系列中引了这么一首联咏诗:


皇帝:大雪纷纷落地。大臣:这是皇家瑞气!财主:下他三年何妨?穷人:放他妈的狗屁!


翻开我们的史书,爱雪、吟雪的诗人和要人太多了。但是,首先一条,你的肚子不能是饥肠辘辘的;其次,你衣服要穿厚一点,最好有一个亮堂或雅一点的草亭,生一炉旺腾腾的火,然后围炉而坐,或者披上大氅踏雪寻梅,再说 “大雪纷纷落地……下他三年又何妨”——对雪发出咏叹调,那百分之百是要“有条件”才会有感动。
 
可惜的是,我们中国人历来穷人太多。就我所知康熙时期,全国正式官员不足两万,加上有条件说“何妨”的财主,撑足了去不会超过10%。那剩余的90%,对冬天的降临是怀着敬畏的双重心理的。
 
说“敬”,那是因为这是上天的意志,无可回避也无力抗拒;说 “畏”,则因为从冬至这一天开始,要一天一天数,数九九八十一天的严寒。冬至,实在是有这两种含义:于阔人是等着 “瑞气”降临的期待日;于穷人,是进入严寒的“战备日” ——他们从10月已经开始“备冬”了。
 
这个意味不曾有人说过,是二月河在这里瞎想,一旦约定俗成,无论贫富穷通,都不会像我这样胡思乱想,都是一门心思:把冬至过好,图个吉利。


冬至的前一天,各户人家便已行动起来了,亲朋好友互赠食物,当时的情景真是“提筐担盒,充斥道路”——这有名堂,叫“冬至盘节”。大街小巷各个店铺,都会摆出冬至的特有供品售卖:“冬至荐酥糖”,有馅儿的大个儿的叫“粉团”,没馅儿个头儿小的叫“粉圆”,这是祖宗牌位前的必供之品。
 
冬至前一个晚上,一家人要团圆,和除夕一样,这一夜讲究合家团圆,一个外人也不能在场的,连回娘家的女儿也是“外人”——对不起,你还是回婆家过冬至吧!然后炒菜烫酒,祭祖宗,拜喜神,全家大快朵颐——所有的仪式如同过年一样,半点儿不越雷池,也丝毫不敢马虎。颜度有诗说:“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深闲事,厚物多时却再归。”——家家都送来送去,食品点心轮回转,又送回了自家来——此事原来古已有之!就人们的过节心理而言,冬至这一夜,是人们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刻。过了这一夜,第二天清晨,人们换上新衣服,“拜贺尊长,又交相出谒”,互相“拜冬”,节日的气氛仍在,而过节的精气神儿其实已经暗暗泄了——这一条和我们过春节也是一样的。


03
林清玄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空气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视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这天,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边。


04
肖复兴

冬至到了。寒冷的冬天来了。在老北京,即使这时候已经进入数九寒冬,街头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子也不少。萝卜挑,是其中一种。

萝卜是老北京人冬天里常见的一种吃食。特别是夜晚,常见卖萝卜的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走巷的吆喝:“萝卜赛梨!萝卜赛梨!”老北京人管这叫做“萝卜挑”。一般卖心里美和卫青两种萝卜,卫青是从天津那边进来的萝卜,皮青瓤也青,瘦长得如同现在说的骨感美人。北京人一般爱吃心里美,不仅圆乎乎的像唐朝的胖美人,而且切开里面的颜色也五彩鲜亮,透着喜气,这是老北京人几辈传下来的饮食美学,没有办法。心里美也有多种,分绿皮红心、白皮粉心、红皮白心、红皮绿心。其中最佳品种是红皮白心,说是白心,其实是白色如雪中夹杂着一丝丝红线,好像血丝,红白相间,透着细腻喜人。这种心里美,水分最足,还带着丝丝甜味。如果切成丝,撒点儿糖,点点儿醋,伴着吃,颜色就诱人无比。

“萝卜挑”,一般爱在晚上出没,担子上点一盏煤油灯或电火石灯。他们是专门为那些喝点小酒的人准备的酒后开胃品。朔风呼啸或者大雪纷纷的胡同里,听见他们脆生生的吆喝声,就知道脆生生的萝卜来了。那是北京冬天里温暖而清亮的声音,卖心里美嘞!卖卫青儿嘞!和北风的呼啸呈混声二重唱。民国竹枝词里也有专门唱这种“萝卜挑”的:“隔巷声声唤赛梨,北风深夜一灯低,购来恰值微醺后,薄刃新剖妙莫题。

人们出门到他们的挑担前买萝卜,他们会帮你把萝卜皮削开,但不会削掉,萝卜托在手掌上,一柄萝卜刀顺着萝卜头上下挥舞,刀不刃手,萝卜皮呈一瓣瓣莲花状四散开来,然后再把里面的萝卜切成几瓣,你便可以托着萝卜回家了。如果是小孩子去买,他们可以把萝卜切成一朵花或一只鸟,让孩子们开心。萝卜在那瞬间成为了一种老北京人称之的“玩意儿”,“玩意儿”可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可以把玩的艺术品呢。

前辈作家金云臻先生曾经专门写过卖萝卜的小贩给萝卜削皮的情景,写得格外精细而传神:“削皮的手法,也值得一赏。一只萝卜挑好,在头部削下一层,露出稍许心子,然后从顶部直下削皮,皮宽约一寸多,不薄不厚(薄了味辣,厚了伤肉),近根处不切断,一片片笔直连着底部。剩下净肉心,纵横劈成十六或十二条,条条挺立在内,外面未切断的皮合拢起来,完全把萝卜芯包裹严密,绝无污染。拿在手中,吃时放开手,犹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卖萝卜的不把萝卜皮削掉,除了为好看,还为了不糟贱萝卜,因为萝卜皮有时候比萝卜还要好吃,爆腌萝卜皮,撒点儿盐、糖和蒜末,再用烧开的花椒油和辣椒油一浇,最后点几滴香油,喷一点儿醋,又脆又香,又酸又辣,是老北京的一道物美价廉的凉菜。这是老北京人简易的泡菜,比韩国和日本的泡菜萝卜好吃多了。

当然,更重要的,冬至之后吃萝卜,在老北京人看来,更有其养生的功效,叫做这时候的萝卜赛人参。

这时候,还有另一种小吃可以和萝卜相媲美的养生功效,便是柿子。在民间有这样的方子,即在冬至这一天把柿子放在窗台上冻上,冬至是数九的第一天,以后每到一个九的第一天,吃一个冻柿子,可以止咳。这一冬天都能不咳不喘,比通三益的秋梨膏和中药房里的枇杷止咳露都灵。


文字选摘自《旅食与文化》(汪曾祺 著,九州出版社,2016年2月版)、《人间世》(二月河 著,时代出版社,2014年4月版)、《清凉菩提》(林清玄 著,作家出版社,1993年9月)、《一节一气总关情》(肖复兴 著,花城出版社,2017年8月)
图片丨来源于网络及小岛光径
编辑 | 阿乔、 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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