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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马洛伊·山多尔 楚尘文化 2021-03-31

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是20世纪匈牙利文坛举足轻重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也是20世纪历史的记录者、省思者与斗士。匈牙利设有“马洛伊·山多尔文学奖”。


本文节选自他最偏爱的作品《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几段长长的独白,从不同视角讲述了两段失败的婚姻。它不仅作者是对爱情的彻悟,也是去的时代与被战争消灭的“市民文化”之挽歌。

马洛伊·山多尔与妻子


诱惑


当许诺友情、爱好、亲密与结合的诱惑向你袭来时,你必须要知道:组成这种结合的物质,是易腐的,因为这是人类的物质。


今日的誓言,就是明日的障碍,今日的爱好或是欲望,就是明日的不可理喻、受尽折磨的回忆,今日的忠诚,就是明日悲哀的义务。


诱惑的微笑、许诺、期望毫不起作用。


存在你心中至死不渝的欲望也是白白浪费,你将怀揣着信念,完全与他人分享生活的孤独。


对此,你无能为力,因为你是人。这是你需要知道的。


——马洛伊·山多尔(选自《草叶集》)



01
第一任妻子


你知道我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是世上最罕见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说的“男人”一词,既不同于那种舞台上或者爱情剧里英俊男主角的概念,也非指人们常说的那类拳击冠军式的男人。他的灵魂是刚毅的,是一个坚定而谨慎的人,敏锐又焦躁不安,多思且充满猜疑。对于所有这些,我当时并不明白。一个人在生活里很难什么都学会。


在学校里谁都没学过这些,包括你我,对不对?……


也许,我该从他向我介绍了一位朋友的那一天讲起,那个人叫拉扎尔,是位作家。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你读过他的书吗?我已经读过他的全部作品。事实上我对他的作品逐字逐句地咀嚼,仿佛他的书里隐藏着的某种秘密,而那同时也正是我生活的秘密,但是最后我没能在他的书中找到任何答案,我没有找到这些秘密的答案。生活的答案有时令人瞠目结舌。我在此之前没有阅读过这个作家的任何字句。他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但也仅此而已。我不知道我丈夫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们还是朋友。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时,发现我的丈夫正在家里陪着这个人,于是,某种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那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在我们婚姻的第三个年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不了解我的先生。我和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起生活。有时我以为自己了解他,但是我发现,对于他的喜好、品位、欲望我一无所知。你猜他们两个人在做什么,拉扎尔和我的丈夫,就在那天晚上?……


他们在玩游戏。


但那是多么令人感到奇怪和焦躁不安的游戏啊!


他们没有打法式扑克牌,根本没有。我的先生本来就非常痛恨和厌恶打牌之类中规中矩、缺乏想象力的娱乐方式。他们在做游戏,那么奇怪,有点可怕,起初我一点都没有理解他们,我感到害怕,紧张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仿佛我误入了疯人院。我丈夫跟这个人在一起时,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在我们婚后第三个年头,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在起居室里见到我丈夫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在一起,那位先生友好地向我走过来,他瞥了我丈夫一眼,然后说:“你好,伊伦卡,你不会生气我把彼得带到家里来吧?……”


他指着我的丈夫说,我丈夫一脸窘态地站起身来,用尴尬的、充满乞谅的眼神看着我。我相信,他们肯定疯了。但是他们没有过多留意我的神色,那个陌生人接着拍着我丈夫的肩膀说:“我在奥雷纳大街碰上了彼得,你知道吗,他连停都不想停一下,这个疯子,他只想敷衍了事地打个招呼后溜掉,我当然没有放他走,我对他说:‘彼得,你这头老驴,你没生我的气吧?……’然后我就挎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好啦,孩子们!”他接着说,“你们现在可以拥抱了,我允许你们吻吻脸。”


你能想象得到吗,我是如何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的?我手里攥着手套、挎包和帽子,就这么木讷地呆立在房间中央,仿佛是一头灰色的小蠢驴,只知道傻愣愣地看着。我的第一感觉是赶快跑出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或者叫一辆救护车来,我甚至还想到了警察。但是就在这时,我丈夫朝我走过来,不安地吻了我的手,然后垂下头来对我说:“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吧,伊伦卡,伊伦卡,我为你们现在的幸福感到高兴。”


然后我们坐到桌前吃晚餐。作家坐到了彼得的位置上,他开始安排,吩咐用人,就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他没有跟我使用“您”,而是以“你”相称。女佣认为我们全都发疯了,她甚至惊诧地将沙拉盘子掉到了地上。晚上他们仍然没有给我解释那个游戏的规则,因为我的一无所知、混沌不明正是那个游戏的趣味所在。他们还商量好,他们两个人,在等我的那段时间,要进行一场完美的演出,就像两个真正的专业演员一样。根据这出戏脚本里写的基本剧情,我和彼得几年前离了婚,然后和这个作家——也就是我丈夫的朋友结了婚。彼得很受伤害,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们,房子,家具,所有的一切。总而言之,现在作家是我的丈夫,彼得和他在街上相遇,作家挽着的是我那深受伤害、已经离异的前夫,他对彼得说:“你看,别再犯傻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上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伊伦卡也很想见到你。”然后彼得真的上来了。现在我们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在从前我和彼得生活的房子里友好地共进晚餐,作家是我的丈夫,彼得和他在街上相遇,作家挽着的是我那深受伤害、已经离异的前夫,他对彼得说:“你看,别再犯傻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上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伊伦卡也很想见到你。”然后彼得真的上来了。现在我们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在从前我和彼得生活的房子里友好地共进晚餐,作家是我的丈夫,他睡在彼得床上,占据了我生命中原本属于彼得的位置……你懂吗?这就是他们在做的游戏,就像两个疯子一样。



除此之外,这个游戏也有其具体的细节刻画。


彼得扮演的是一个备受回忆折磨,处于困惑之中的角色。作家扮演的是过于从容自如、无拘无束的角色,而实际上由于情境的特殊性他自己也局促不安,面对彼得时内心充满犯罪感,因此他表现得声音高亢,面容可亲。我扮演的是……不,我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我只是坐在他们中间,轮番注视着这两个成年人,这两个聪明人所做的让人费解的愚行。


当然,我最终还是领悟了这出游戏的精妙内涵,然后也开始遵循这个群体游戏的特殊规则。但是,那天晚上,我也领悟到了别的什么。


我的丈夫,我曾坚信他完全彻底属于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从头到脚连肌肤和毛发都属于我,我以为我拥有他内心深处的全部隐秘;但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属于我,对我来说,他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他拥有很多秘密,就好像我已经发现了他的一些疑点:也许他曾坐过牢,也许他有病态的热情,也许在他身上有着跟我在过去几年内以为的完全不符的东西。我发现我丈夫只在某些方面跟我是亲密的伴侣,除此之外,他就像这位我丈夫在半路上遇见并带回家来的作家一样神秘陌生。他们背着我,发明了一种荒唐、令人费解、带有同谋性质的游戏,并且在我面前表演。我知道,我的丈夫不仅仅活在我所认识的那个世界里,他还拥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同时发现,这个人,这个作家,对我丈夫的心灵有着强大的控制力。


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力量?……现在人们对这方面写了很多,也谈论了不少。什么是政治力量,是什么理由导致一个人能将他的意志灌输给千百万人?而我们女人的力量,我们的能力是什么?你说是爱情。也许就是爱情吧。我有时对这个词心存疑惑。我不否认爱情,当然不会。它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力量。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男人们,当他们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爱我们时,他们是鄙视这一切的。每个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所保留,有所克制,仿佛拦阻女人进入他们本性、灵魂的领地,如同他对他爱的那个人说:“好了,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别再往前走了。就到这里吧。在这儿在第七个房间里,我想自己独处。”愚蠢的女人会为此发疯崩溃,聪明的女人由此黯然神伤,她们会变得好奇,最后被迫接受了现实。这是什么力量?这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灵的统治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个并不快乐、焦躁不安、聪明、可怕,同时并不完美、受过伤害的作家拥有能够掌控我丈夫灵魂的力量?


因为他本身就拥有这种力量,后来我才明白这一点,他身上具有某种危险、致命的力量。在那之后过了很久,我丈夫有一次对我说,这个人是他生命的“见证人”,他努力尝试解释。他说,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见证人,在年轻的时候遇见的这个人更为强壮,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实际都是为了能把内心深处感到羞愧的事情在这位无情的法官面前隐藏起来。见证人不相信我们。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关于我们的一切。也许你会被任命为总理或者获得诺贝尔奖,但是见证人只是微笑。你相信这些吗?……


02

丈夫


喂,你看那个女人!现在他们走向旋转门。那个金发、戴着圆帽的女人?……不是,另外一个,高挑身材,穿着水貂大衣的女人——是的,那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女子,她没戴帽子。他们现在上了车。那个矮壮的男子帮她上车,对吧?之前他们一起坐在角落的桌子那儿。他们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他们,但是我不想说什么:我认为他们没有看见我。但是,现在他们走了,我可以说了,就是这个男子,我和他有过一场既愚蠢又令人尴尬的决斗。


为了女人?……是的,当然是因为女人。


但也并不见得这么肯定。那时我想杀人。不一定是这个粗壮的矮汉子。他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正好撞到我的手上。


我是否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是谁?……当然可以,我的朋友。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但不是第一任,而是我的第二任妻子。我们离婚三年了。决斗后很快就离异了。


我们再来一瓶蓝茎葡萄酒吧,你想喝吗?……午夜之后,这家咖啡馆一下子变得空寂和冷清。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时,还在当技术员,在冬末化妆舞会狂欢节期间。那时女人们也常到这个著名的地方来,她们就像羽毛五彩缤纷的夜晚的小鸟一样,既让人开心,又光彩夺目。之后的几十年,我没有再光顾过这里。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变了,场地变得过于花哨,顾客也不一样了。现在那些上流社会、喜欢夜生活的人来这里……你知道,那群人,人们这样称呼他们。当然,我不知道,我的前妻也来这里。


这酒真不错。这种浅绿色就像暴风雨前的巴拉顿湖。上帝保佑,干杯。


你想让我讲述这一切?……如果你想听的话。


或许我能和某人诉说此事并不坏,一次足矣。


你不认识我的第一任妻子吗?当然不认识,那时你生活在秘鲁,在修建铁路。你真幸运,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就去了那个广袤和原始的世界。




我承认,有时我很羡慕你。如果那时世界也召唤我,可能现在我会是一个更幸福的人。然而我却留了下来,守护着某种东西……直到有一天我累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守护任何东西了。我守护的是什么?一家工厂?一种生活方式?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拉扎尔,是一名作家,你认识他吗?听说过他吗?你真是一个幸福的人,生活在秘鲁!我非常了解他。有一段时间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这个人试图反复证实,我是一名守护者,一种即将消失的生活方式的看管者,一个市民。因此他认为,我要留在家里。但也未必完全如此。


只有真相、现实是确定的……我们对真相做出的解释是一种无望的文学。你要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曾经有一段时期,我读了很多书,我看了所有落在我手上的书籍。我担心低劣的文学会将虚情假意灌入男人和女人的头脑中。人类世界人为的悲剧部分归咎于这种谎言的教唆,这些可疑的书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自艾自怜、矫情的谎言,造作的情节,大部分是这些虚假、无知,或者仅仅是恶毒文学教导的后果。有一份报纸白纸黑字地推荐了一部骗人的小说,在另一页,每日新闻栏目中已经可以由此读到结局了,一个纺织女工的悲剧,她喝下了洗衣服用的碱水,因为被木匠抛弃;或者是发生在政府首脑顾问妻子身上的意外,她吞下了佛罗那安眠药,因为著名的演员未来赴约。你为什么用那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你问我最看不起的是什么东西?文学?那种被曲解的悲剧叫作爱情?或者简单地说叫人类?……这是个困难的问题,我不轻视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但是在我的余生里,我也愿意献身于某种激情。这种激情是对真相的热情。我不能再忍受自己对自己说谎,这不是文学,也不是女人,只是我根本不能忍受自欺欺人了。

                                   

03

第二任妻子


请把那张照片递给我。我已经很久没看他了……是的,就是他,我的丈夫。另一个人是谁?那个长着张艺术家的脸的人?……是的,也许曾是个艺术家……这个只有老天知道。但也许,他从来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不像你那样从头到尾都充满艺术家的气息。这从照片上也能看出来……他那总是既讥讽又严肃的目光,就像不相信任何事情,不信天也不信地,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还是个艺术家……在这张照片上,他面色有些憔悴,当我给他照相时,他已经老了。他说,这张照片上的他是“使用后”的状态。你知道,就像广告里常看到“使用前和使用后”的面孔。这张照片是在战争的最后一年,两次轰炸之间拍的。他正坐在窗户旁看书,根本没有察觉我在拍他。他不喜欢被拍照,也不喜欢别人帮他画肖像。他不喜欢当他看书的时候,别人看他。他不喜欢当他沉默不作声的时候,别人和他说话。不喜欢……是的,他不愿意被爱。你想知道什么?……他是否爱我?不,亲爱的,他也不爱我。他只是容忍我在那个房间里待一段时间,在照片的角落可以看到。这个书架,还有这么多书,在我拍照后不久,都被毁掉了。你在照片上看到的这个房间也被摧毁了,还有整座大楼,在两次轰炸之间,我们正坐在四层的房间里。你在这张照片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被摧毁了。


咖啡来了,喝吧。抽支烟吧,听我接着说。


你不必惊讶,我的心肝。即使我现在说起这些,仍然感到神经紧张。一件又一件事情在我们身上相继发生。我们在封锁期间一直待在布达佩斯,看到了围城前后所发生的一切……你身处异地,是主的仁慈让你逃过了一切。你真是个聪明、神奇的人。



是啊,当然,在佐拉那个地方,情况会好得多,但是在佩斯,我们待在地下室无所事事,等待着炸弹来袭,我们紧张地缩成一团。你很聪明,只在一九四七年冬天才混进佩斯,那时已经有了政府,酒吧也开张了,我相信他们是张开双臂欢迎你的,但是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有很多坏人,我听一个有生活阅历的人说过,你不是毫无理由地隐藏在佐拉,直到一九四七年……好吧好吧,我不再多说了。


那个人,那个属于“艺术家类别”的人,有一次说,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我们逃过了封锁,现在就像疯子生活在疯人院里一样活在世界上。


他是谁?到底是哪类艺术家?你问他是不是鼓手?世界上只有一个鼓手,那就是你。他没有意大利的工作许可……你知道,他做那些不需要许可的工作。有一段时间也写书。别弄出抬头纹,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书。我不忍看到你那美妙的额头出现抬头纹。你不必绞尽脑汁,反正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他写了什么……文章吗?……就像酒吧里的歌词吗?……不,我相信他不写这一类的东西。当然,他认识我之后,已经有兴致为咖啡馆里的女歌手写歌词,只要她们提出要求。因为那时他已经对任何类型的写作都不感兴趣了。以前也许他连广告词、传单都写过,因为有需求……他瞧不起写作,那些写下来的词语。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作品他都看不上,他轻视所有创作的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但心里这样猜。有一次他说,他理解那些焚书的人,因为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帮助人们。


他是个疯子?……你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你真聪明!……


你想听在我当女佣的那个雅致的家里是怎样生活的吗?好吧,这个我也告诉你。但是请注意,我所讲述的不是故事,而是我们在教科书里所称的历史。我知道,字母和学校从来不是你的擅长。所以现在要注意听,因为我现在所说的事情,在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就像古代匈牙利人不再存在一样,他们骑着马走遍世界,出行时把肉放到马鞍下,磨软后就直接吃掉。他们戴着头盔,披着铠甲,出生入死……我的主人也是这样的历史人物,就像阿尔巴德和七位首领,如果你还能回忆起乡下的学校里所教授的这些知识……我上床来坐到你身旁。给我一支烟。谢谢!事情是这样的……


我想告诉你为什么在那个雅致的家里我感觉不舒服。因为他们真的对我很好。老妇人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孤儿。你知道,就像对待一个心灵弱小,长着平足,从贫穷的家庭来投靠富人的穷亲戚。发善心的家庭尽一切努力不让外来的人记起贫困的出身。也许这是最让我恼火的地方,这种善意。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马洛伊·山多尔 著郭晓晶 译
译林出版社
2015年

 

文字丨选自《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 著,郭晓晶 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

图片丨Photo@Marcin Baran

编辑丨易晓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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