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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祖国的小礼物

剑心龙马 风灵 2023-06-26


给祖国的小礼物


文 剑心龙马


一 山河巨变


1975年4月,冷战高潮时分。


在美国左派和欧洲国家有意的冷眼旁观之下,越南共和国(南越)的最后防御崩溃了。


杨文明总统,越南“李宗仁”式的人物,和强人阮文绍政争了多年,在4月28日站上共和国的最后一班岗。有传言说,他和北方暗里存在联系。他拒绝了寻求外国介入挽救局势的无望尝试,而“和谈”也没有成功。


到4月30日上午,西贡(今天的胡志明市)已经难以防御。尽管湄公河三角洲可靠的主力部队还在坚守,杨文明总统仍然在9点半宣布,军队应该停止战斗。


中午,北越先头部队闯入了已经遵命投降的总统府“独立宫”。不久,为尽快宣布结束战争,66团副团长范宣德上尉和其他官兵一起,坐第一辆车护送杨文明前往西贡广播电台;203坦克旅的政委裴文东中校与其他官兵和记者,坐上第二辆车在后。


在广播电台,杨文明发表北越军官现场草拟的通告:


“我,‘西贡政府’的总统杨文明将军,现在呼吁越南共和国武装部队放下武器,无条件向南越解放军投降。此外,我宣布‘西贡政府’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解散,将权力移交给南越共和国临时革命政府。”


(“南越共和国临时革命政府”受北方领导。“南越解放军”基本是北越向南方所派遣。出于政治原因当时未公开宣布。)


随后,南越最后一任总理,著名知识分子和法学家武文牡教授,也宣读了自己斟酌的一小段安民告示。


最后,现场军衔最高的旅政委裴文东中校发表自拟的通告:“我们代表南越解放军,郑重宣布西贡已经完全解放,并且接受西贡总统杨文明将军提出的无条件投降。”


越南战争结束了。


(杨文明坐在右边,在西贡广播电台通告投降。西德记者加拉斯提供了录音设备,故而坐在左边)


在场官员们随即回到独立宫。


然而,北越的将军和新政府的要人们还在从战线后方赶来的路上。


没有预案的前线官兵,在独立宫的楼上楼下走来走去。一些人要求裴信上校在将军们到来之前,一同前去接洽对方同样不知所措的南越总统团队,以避免尴尬。裴信上校当时是党报军报的记者,在那一短暂时刻,是在独立宫的高级军官。


(裴信曾经是北越的军方发言人。照片拍摄时为中校)


见北越官兵涌入会议大厅,杨文明便说道,“我们从早上就一直在等着,要将政府的权力移交给你们。”


他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已经垮台了!不能移交你们已经没有的权力!”


看到杨文明总统和武文牡总理等一班官员垂头丧气的样子,裴信说道:“你们都是安全的。战争结束了,我们所有的越南人都是胜利者。只有美帝国主义失败了。如果你们也是爱国者,今天也是你们值得庆祝的一天,你们是胜利者。”


杨文明身材高大,绰号“大明”,曾经为越南的独立自主做出过贡献。他在日本侵略越南时被日军抓捕,也遭受过法国人欺辱。他也曾在越南共和国建立初期,击败了勾结法国人的黑帮武装。因此,这段安抚的对话非常得体。据回忆,杨文明的回应也非常漂亮。


杨文明将军和武文牡教授的兄弟也在北方当军官和教授。家庭团聚的时刻到了。


(4月30日中午,独立宫,照片中间的杨文明与右边的裴信对话)


这是1975年4月30日,西贡陷落的最后一天。西方记者、北越各部队官兵和南越的到场军政官员,一起见证了这段历史。人们相信,这一天的事会就此载入史册。


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


二 权力与历史


1985年,距“西贡陷落”仅10年后,一些越南媒体对历史的陈述是:在4.30那一天,是副团长范宣德上尉起草了南越投降书,在电台上由杨文明向全国宣读。当时的范宣德上尉,作为英雄人物,后来一直升到中将,曾任最重要的中越边境军区司令员的要职。


旅政委裴文东中校消失了。在之前的记载里,起草投降书的人是他。裴文东在1983年早早退役,最终军衔是大校。


“你们已经垮台了!不能移交你们已经没有的权力!”这句名言,曾经被记录为是裴信上校的话。但后来,裴信这个名字也消失了。


进入21世纪,“信息时代”,越南知识分子和民间满腹狐疑。人们从越南和外国的历史纪录片、民间流传的只言片语、老旧的文档中看到了历史的不同版本。


(裴文东走在右,中间高大者是杨文明。范宣德当时走在左侧某处)


(记者加拉斯和裴文东合影)


历史当事人、他们的家人,历史学者和新闻人,在多年后,又在国内外收集当年的证据,寻找证人,召开研讨会和听证会,“还原历史真相”。


(加拉斯的遗孀,美国人艾丽斯与裴文东合影。她捐赠的4.30采访史料和当天的录音机,是越南的珍贵文物)


人民军的英雄范宣德中将,和1983年以大校衔光荣退伍的裴文东,都有自己的证据和证人——本文开头,杨文明左手拿的那张抄写纸中的文字,有两位军人同时声称是其原文的作者。


这里略去如探案一般的笔墨官司。


2020年,老挝党报的新闻部长(下图左)前来向范宣德中将(右)道歉。此前,他们关于西贡4.30的报道被否定,按范宣德同志的提醒做了更正。


民间的争议不仅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媒体人和干部不时发表不同意见,203旅和其他兄弟部队的官兵们为旅政委不断上书。到2021年4月,又是一年4.30的前夕,纪录片《1975年4月30日的真相》首映。该片全面支持了裴文东,而不是范宣德。


然后在5月15日晚,在全国防范新冠,鼓励居家时,这部记录片在越南国家电视1台播出!国家媒体和国家历史宣传互相冲突了。


(纪录片《1975年4月30日的真相》在2021年4月首映。拍摄Le Thuy)


该片由“功勋艺术家”范越东执导。范越东曾经直击战争,拍下了越南对抗B52轰炸机的历史著名画面,还现场拍摄了中越战争。在1975年4.30时,他也是战地记者。他的这部纪录片在越南引起热议。人民军总政治部后来表示反对该纪录片。


(功勋艺术家范越东与他的纪录片《4月30日的真相》)


在这种局面下,2022年3月14日,赶在又一年的4.30之前,越南国家领导层专门开会研究历史悬案。越共中央总书记、中央军委书记阮富仲,主持召开军委常委会议。越南国家主席阮春福、总理范明政、国防部长潘文江等干部与会。


这次会议,颁布了“关于历史的结论”。


会议宣布:

1975年4月30日,在越南共和国(南越)首都“西贡陷落”的那一天,第2军第304师66团副团长范宣德上尉,指挥了从总统府独立宫把杨文明先生送到西贡广播电台的行动。范宣德上尉组织在场的66团官兵起草杨文明的投降宣言。


当时,第2军203坦克旅政委裴文东中校也在场,裴文东同志和第66团官兵共同起草了由杨文明广播的投降宣言。


杨文明所广播的投降声明底稿,是出自裴文东之手。


以上公告,是最高层的结论,“终审判决”,以命令方式终结长期以来的历史争论。


人们仔细端详,仍然会困惑:副团级上尉,指挥重大行动,中校旅政委成为在下面具体干活的人;一个简短公告,由官兵们集体创作;但现在也终于认可了裴文东的贡献,承认由裴文东手书投降声明底稿。(几十年后重新发现的记者加拉斯的现场记录发挥了作用)


这是一种调和。不管是不是历史的准确复原,想必有一些依据。


由于范宣德官至中将,而裴文东只是早早退伍的大校,很多人以为,这是权力和荣誉带来的历史争议。范宣德得到了国家英雄称号,而裴文东没有。“大官压小官”,在腐败现象成为社会舆论话题时,裴文东得到了广泛同情。


然而,敏锐的人指出,在1985年,范宣德只升任上校,未必是因为官大而来“争功”。


同样的疑问,关于裴信上校的著名对话,“你们已经垮台了!”,史料记载成由三个不同的人所说,互相矛盾。但这次决议,却依然完全没有涉及。


其实,这些事情的背后,也许是来自7、80年代的时代伤口。



三 给祖国的小礼物


当1975年越南共和国失败,战争全部结束时,西方和平人士们,比如记者加拉斯和他的妻子艾丽斯这样的人,善良地希望这个国家就此繁荣起来。


但是,人民遭遇的是艰辛困苦。首当其冲的是南越华人。华人有经商传统,但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在相隔不远的两次货币改革中化为乌有。“多余”的住房,实际是家庭的投资,难以保全。失去了经商饭碗的华人们,前途无着,大批人只能变卖家产,花天价找小船“投奔怒海”,成为难民。许多人在海上被洗劫走最后一个铜板,甚至丧生茫茫大海。


难民船


本文开头的新闻图片里,现场的人除了杨文明、记者和士兵,还有穿便衣的青年学生。当时的大学和中学生很多是南越公务员、商人、知识分子和军警家庭的孩子,他们就像武文牡教授一样支持“和平运动”。他们的反战示威给西贡政府制造了许多麻烦。西贡陷落后,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庭将遭遇严霜。很多原政府的人或者成分不好的人被送往劳改营。在恶劣的环境中,不少人最后未能归来。


对全体人民影响最大的是经济。新社会里,外资几乎一扫而空。国内经济也迅速改造,私营工商业活动差不多消失了。不再有创业,投资,雇佣和就业,国家五年计划将接手这些。失去了企业家的经济体,脆弱,不平衡,没有自我调节和发展的市场能力。连续两个五年计划的实际而非纸面效果,很难让人满意。普通人的生活,就是排队、匮乏、短缺。


作为历史悠久的稻米生产国,尽管在日本侵略越南的后期,农业遭遇严重破坏,但从南越建立后,大米生产量迅速提升。后来,农田国有化了,生产和贸易被严格管理,种子、化肥、农药由国家安排,产品统购统销。警察在粮食主产区的里三层外三层设立检查站搜身查包,严查私人买卖大米的行为——尽管农民以市场价卖出大米得到现金,意味着他们将有积极性去继续种植大米——那绝对不行。农副业产品的生产也萎靡了。


(越南居民在国营粮店排长队购买限量供应的大米)


在新加坡刚独立的60年代初,西贡还保留着几分当年东南亚重镇的风采,让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羡慕。到80年代后期,新加坡已经成为欣欣向荣的“四小龙”,而胡志明市的光芒黯淡下去了。


西方左派会将这些归咎于“美国的制裁”,但其实,越南和其他主要国家的贸易基本通畅,不大受美国对美国公民的行政禁令的影响。当时的越南更多地谴责“中国的背叛”,但当年中国自身经济也一般,与越南的经济联系相对有限。同时,中国也绝没有封锁越南的正常对外贸易——是刻板的经济政策酿成了当时的困境。


当时的越南,多年保持着“世界最贫困国家之一”的记录。越南的战后发展,在世界上少见地不顺利。作为参照,1953年才实现和平的农业国韩国,很多发展指标曾经低于越南。但韩国和新加坡,港台地区,后来都实现了“经济奇迹”。


同时,对比海外的越南侨民,绝大多数人白手起家,在其他国家安顿下来,辛苦工作,很快得到了相应回报,成为“模范少数族裔”。根据美国经济统计数据,第一代越裔美国人大约挣到社会平均收入,而第二代的收入则高于美国白人平均收入数和全社会平均数——这证明了越南人充分的潜质,只要能有环境能发挥他们的才能。


70年代末到80年代的困难时期,侨民们将有限的收入,从手指缝里省出来汇到家乡接济亲人,成为海内外越南人共同的回忆。


有一首越文歌曲《给祖国的小礼物》(Một Chút Quà Cho Quê Hương),也许以女歌星庆离所唱的最为有名,反映就是这一时期:


我送大哥几包烟,生命燃烧在手指间。

送给妈妈针和线,孩儿心碎要缝补全。


我送大姐几匹布,做成婚服,或者孝衣。

送给小妹许多糖,生活太苦,一丝甜蜜。


我送爸爸白衣裳,去刑场有好衣穿。

送给越南许多泪,盼望安宁那一天。


~ ~


我送大哥一支笔,新的生活勾画起。

送给妈妈喝绿茶,孩儿泪眼送心意。


我送大姐火柴盒,冷天点火驱寒雾。

送给小妹金戒指,卖作路费逃故土。


我送爸爸安眠药,劳改辛苦睡好觉。

送给越南心中曲,和平萦绕游子心。


多年来,在越侨社区,或者悄悄地在南方人的家里,这首歌让闻者落泪。不仅仅是骨肉分离,难以回乡,或是受到历史潮流冲击,更大程度上,是因为生活困难,糖果茶叶都是奢侈品了,万众期盼的国家统一,民族和解,时代没有交出满意的答卷。这是侨民常播放的4.30纪念之歌。


从经济角度说,其实在北方也有类似现象。不少越南人被组织去东欧打工,他们汇回家乡的财物同样也是亲人重要的生活支撑。



经济困难催生黑市、腐败、不平等。没有前景的长期困难和短期的利益诱惑,腐蚀了人心。裴文东同志,忠于革命,非常耿直,大声抨击社会乱象,包括严厉批评军队的新风气。“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怎么能经商走私!干部怎么能索贿肥私!”口无遮拦的他,作为革命老干部,年仅53岁就退役出伍了。


不太久以后,历史陈述做了改变,媒体把以前属于他的止战功绩改写为由范宣德同志作出;政治部对此予以认可。


至于裴信呢?据他所说,1975年以后,多年来的社会状况,也让这位老革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后来升任党报副总编,大校军衔,是有自己想法的知识分子。1990年,裴信出访法国,他就此申请避难。此后作为反思者笔耕不辍,再也没有回国。


关于他的历史也发生了变动。有人说,裴信作为记者获取了4.30当时的情景,在叛逃以后对西方谎称“你们已经垮台了!不能移交你们已经没有的权力”是自己的话,以捞取资本。然后以此猜测就要去修正关于裴信的历史记载。


但是,这种猜测有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在1981年2月,距1975年还不到6年,裴信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就非常明确地复述了这些话,说就是他说的。注意,当时他是正正经经的人民军大校军官,穿着军装,在河内的办公室做如此陈述。他说的不是英语,不是法语,而是越南语。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时,美国媒体进越南采访,要先提交签证申请,说明行程、目的,采访对象和问题。裴信用越南语对美国媒体做出的回答,作为一项媒体工作,也是有上级复核和社会监督的,不能乱说。所以,仅以多年后的叛逃事件,显然不足以否定1981年在河内作为当事人的公开采访记录。


(1981年裴信身穿正装在河内接受美国记者团采访)


两位革命者的变化,是当时理想遭到现实冲击的时代缩影。


在这种冲击下,困境之中,越南开始了“革新开放”。劳改营里的人们回家了,民族要和解。外汇汇款被保护,侨民不用再寄小商品;国家可以用方便的商品供应把侨汇赚回去。“极左”的经济政策被纠正、放弃。一开始,是放开了个体经营和农业自主生产,再后来,更大的市场开放、股市开门、对美国关系正常化,还有加入WTO。资本、跨国公司、华商都回来了。


(2018年,美国卡尔·文森号航母历史性访问越南岘港)


四 民族和解路漫漫


今天的越南,也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经济奇迹”。在西贡,现在的胡志明市,到处是汽车和摩托车、崭新的大厦和漂亮住宅。霓虹灯下的中心高楼群看起来就像是港岛中环或者上海外滩。失业很少,闲置的生产设施也很少,到处是兴旺生产的样子。打工人拿着智能手机,吃的工作餐肉菜很多,米饭管够,多年前他们的父母见到一定会羡慕。穿着漂亮衣服,欢快地在咖啡馆和小酒吧消费的,不再只是成群的法国人,而是越南的青年男女们,和全世界的友好游客。80年代的困苦恍若隔世,那个天天排长队限量买米的国家,重新成了重要的大米出口国。


胡志明市/西贡


但是,民族和解的任务确实完成了吗?作为发展中国家,越南恐怕还要继续付出艰辛努力。也许将有一天,市场化改革带来的个人权护问题将带来历史最深处的严肃拷问


1975年以前,西方和越南进步媒体抨击的腐败现象,裙带关系,权大于法,政治管控,现在都继续存在,很多事情似乎并没有改变。按范越东导演的追问,4.30那天冲进独立宫的第一批老兵,还有些人没有养老金的保障。


当裴文东老人的后人们搀扶着他上街,指点着新世纪令人惊异的发展的时候,老人清醒地指出,现在还远远没有完成人民所期望的任务。令人唏嘘的是,他的女儿定居乌克兰,那里有不少越侨,在2022年一定和他父亲当年一样遭遇了战争。


而裴信,这位越南知识分子,年轻时满怀理想主义,在1954年奠边府的血腥战场上,在邻国鼎力支持下,忘我地与法国战斗,英勇负伤。1975年他见证了战争的结束。而到2018年病故前,他已定居法国,成为高产博主,呼唤对公民权利的历史承诺,毫不留情地用母语批评、批判他半生所属的组织,还有他年轻时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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