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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景教亦即基督教聂斯托利派,在保留基督教核的情况下,景教在中亚与中国传播福音时又每每因循其情,方便说法,而大量援引外教术语,佛教、摩尼教皆是其选。舟船一个古老的基督教譬喻,《圣经》中多述及船只、船主,其又将基督与教会喻为航船,将诺亚喻为船主,而此类譬喻又见于敦煌出土的八篇汉文景教文献。举凡涉及舟船,皆为譬喻,而多与耶稣及耶稣所说之法相关,其虽未明示,然以船主暗喻耶稣,其文字甚明,虽亦颇有源于其本教者,而借鉴摩尼教、佛教者同可见之。此船主耶稣形象颇似敦煌、霞浦摩尼教文献之光明耶稣,亦大似释迦牟尼,是知二教对景教影响之深,亦知景教经中之耶稣形象,不仅有道尊、儒圣、佛祖,亦有摩尼教之摩尼佛与光明耶稣之影子也


    关键词 景教 摩尼教 佛教 敦煌文献 明船


    作者简介 盖佳择,淮阴师范学院图书馆馆员;杨富学,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研究员,陇东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章出处 原文参见《中东研究》2019年第1期(总第9期),全文如下:

     

    一 景教与摩尼教的联系

     

    景教即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于以弗所会议上被裁定为异端后被迫离开欧陆,前往东方传教。在中亚传教时期,景教在保留其基督教内核的同时与流行于此的袄教、佛教和摩尼教并行不悖,彼此每多借鉴,景教教会的官方语言是叙利亚语,在中亚亦有用粟特语、回鹘语与帕提亚语传写其典者,如在吐鲁番布拉依克景教寺院遗址(图1)即曾见之,而摩尼教的官方语言通常为帕提亚语、科普特语和阿拉美语(古叙利亚语),然其在东方传教中亦大量采用粟特文、回鹘文、叙利亚语文来传写其经典,是故两者在中亚传播之中当多有交往。相对于公元前即已播教中亚的佛教与袄教以及公元3世纪王公贵族虔信并编译大量经典的摩尼教,景教这个姗姗来迟的外来户显然处于劣势。故而入中亚之后的景教,大量吸取摩尼教、祆教和佛教的教义和语汇。贞观年间入华后,面对强势的佛教、道教,景教更不得不刻意放低身段,积极靠拢,将上帝、基督改头换面成天尊和佛世尊。当摩尼教于安史乱后在中国大行其道后,景教虽未攀附摩尼教,但亦同样积极吸收部分摩尼教语汇,今在敦煌发现的六篇唐代景教经文及在西安、洛阳发现的唐代石刻中亦可见蛛丝马迹。


     

     

    图1吐鲁番布拉依克景教寺院遗址

     

    根据聂志军统计,在景教经文初步切分成的879个词中,外来语词占了80%以上其中源于儒教的有37.8%源于佛教的有29.9%源于道教的有11.2%,而其中穿插的摩尼教词语则限于时间和篇幅未做统计。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聂先生统计的这些源于儒家经典的景教借词有很多实际上早已成为佛教的专有名词,例如大德,语出《易·系辞上》,意为大功德、大恩,东汉以后成为佛家术语,其用例之广远迈儒家经典。景教文献如西安出土《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洛阳出土唐代景教经幢及敦煌写本《尊经》皆有引用。再如圣子这一基督教专有名词亦曾在释典中出现,与大船师同指世尊,如《佛本行集经》卷21

     

    尔时大臣并及国师婆罗门等,宣净饭王如是口敕所说之偈,悉具委曲咨菩萨已复更别以三种事意,谏菩萨言:大智圣子,此是圣子父王净饭,流泪呜咽,向我等敕酸切之语。是故圣子!今闻父王如是苦敕,堪应供养恭敬父敕,不得违逆。圣子父王,今以没溺大深苦河,无人能拔出于智岸,唯有圣子,能作救护,堪拔彼苦。犹如堕于最极深水,唯大船师乃能拔出。如是如是,圣子父王,今以没深大苦恼海,更无有人能拔出者,唯圣子耳。

     

    笔者找出的可能与摩尼教相关的语词主要有惠明(敦煌本羽13《志玄安乐经》)、暗府(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日升暗灭(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敦煌本羽431《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洛阳经幢版《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明宫(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敦煌本羽431《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洛阳经幢版《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诸明净士(敦煌本羽431《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洛阳经幢版《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慈父明子净风王(敦煌本P.3847《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妙明无畔界(敦煌本P.3847《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明乐(敦煌本羽459《序听迷诗所经》)、明果(敦煌本羽459《序听迷诗所经》)、明净所(敦煌本羽459《序听迷诗所经》)、常明(敦煌本P.3847《尊经》)等,这其中不少词亦见诸佛教经典,已为摩尼教援引而有了摩尼教化的解读,复为景教经典吸收,诸如明宫等。晚期景教经文中常见的船舶”“舟航譬喻,亦可证其与摩尼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二 汉文景教经典与基督教

     

    古代以色列人和腓尼基人都是出色的航海家,在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经典中,相关航海的联想颇多。《圣经》中多次提到基督耶稣及其信徒乘船泛海,《马太福音》第十四章堪称基督教航船譬喻的一个典范:

     

    1422耶稣随即催门徒上船,先渡到那边去,等他叫众人散开。

    1424那时船在海中,因风不顺,被浪摇撼。

    1425夜里四更天,耶稣在海面上走,往门徒那里去。

    1428彼得说,主,如果是你,请叫我从水面上走到你那里去。

    1429耶稣说,你来吧。彼得就从船上下去,在水面上走,要到耶稣那里去。

    1430只因见风甚大,就害怕。将要沉下去,便喊着说,主阿,救我

    1431耶稣赶紧伸手拉住他,说,你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疑惑呢?

    1432他们(耶稣和彼得)上了船,风就住了

    1433在船上的人都拜他说,你真是神的儿子了。

     

    这段经文叙述耶稣能让波涛汹涌的海面变得平静,使其追随者信服,这是其作为神子弥赛亚所显神迹之一,而主耶稣亦同样可以在平静的海面上制造暴风,使小舟倾覆。是知耶稣具神威无等之大力,他是茫茫大海航行的舵手,也是大海风波的真正掌控者。

    基督教文化中,基督耶稣常常被比喻为舵手,教会则被喻为航船。老式天主教堂内部一般置十字架,中间大部分座位所在的部分称中殿,而中殿的英文词nave源于拉丁文navis意即为船。如此命名,无疑是要我们时时铭记,会众的人生旅途中,教会将保护和引领他们,一如狂风暴雨的大海上,船保护着乘客。意大利锡拉库萨圣约翰的地下墓穴中锡拉库萨主教的墓龛石棺上就绘制了两只鱼型小舟,小舟代表着(当地)教会,其将载着灵魂驶过人生的朝圣之旅;小舟所系大船则意指锡拉教会所属之罗马教会(参见图2)。

     

    图2意大利锡拉库萨主教墓龛

    *图片转引自英〕理查德•斯坦普:《教堂建筑的秘密语言》,第119页。

     

    这类航船譬喻亦见诸唐代后期的汉文景教文典之中,《志玄安乐经》岀现2次,《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岀现2次,《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岀现3次,兹录如下: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开首:娑弹施妄……久迷休复……魔妄于是乎悉摧。棹慈航以登明宫,含灵于是乎既济。能事斯毕,亭午升真。第25行:翻经建寺,存殁舟航。

    《志玄安乐经》第122~123行:譬如乘船,入大海水,逐风摇荡,随浪迁移,既忧沉没,无安宁者。第139~142行:若复有人,将渡大海,必资船舶。方济风波,船舶既全,前岸可到。惟此景教,胜上法文,能与含生,渡生死海,至彼道岸,安乐宝香。

    《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第13行:广度苦界救无亿。16~17使免火江漂18~19行:大师能为普救度。

    其中部分语句与基督教中传统的舟船、航海譬喻暗合,如《景碑》翻经建寺,存殁舟航句,谓景教信徒大量翻译景教经典,同时在全国各地建立景教寺院,形成教团、教会,使得虔奉景教的世人无论生死都能乘着教法的舟航超脱生死海,走向光明。此句意蕴颇类于锡拉库萨主教石棺所刻二船:教会载着虔诚信者航行过人生旅途,带领他们驶向世界之光——耶稣基督,亦即彼岸之天堂。而如《志经》将渡大海,必资船舶一段,则云借助耶稣的船舶、经典的舟楫可渡大海,到达彼岸。其取譬则在本教与异教之间:基督教并不认为单纯诵经就可以超脱生死之海,到达耶稣基督之所。职是之故,这种诵经得解脱之思想,笔者推测当来自佛教抑或摩尼教。

    在当代基督教赞美诗中亦有多篇作品赞美主耶稣为航船、舵手或灯塔,如《赞美诗歌》1218首之《大海中的船》比主耶稣为海中之船,《灯塔》将主比作漆黑夜中唯一闪亮的灯塔,另有多篇作品云主与我们共乘一船。其中部分诗篇所咏意象与景教经典暗合,如《景教碑》有魔妄于是乎悉摧。棹慈航以登明宮之语。上句摧魔妄与下句棹慈航是同一能事的两个方面,要解决的是罪的救赎问题。

    景教教义所谓慈航者,读《创世记》诺亚传,而知慈航之事;读《彼得前书》论诺亚方舟事,然后知慈航之义。此言法浴水风(洗礼)之能事,其一也。圣义范(St Ephrem)尝以名城尼西比斯比拟挪亚方舟,其间又喻喻相生、环环相扣:其以箭喻怒,借以明洪水毁破之力;其以沙、石喻教义基础之脆弱与稳固,又言以彩虹约束洪水,借以明慈恩护佑之功。又言克制欲波、直捣罪渊,借以开常活(永生)之路。圣义范深谙博喻之道,且能一喻兼具多义:比如洪水,既可能指欲之波、罪之渊,也可能喻涤罪重生之洗礼,其二也。以棹慈航喻耶稣为舵手,恰如赞美诗《方舟颂》所云:一双钉痕的大手在牢牢的掌舵,浆劈激流闯险滩。而明宫显然就是耶稣所居之地,即天国。

    基督教航船譬喻思想虽大多源自《圣经》,但亦有来自异教者,如诺斯替教。海水被视作永恒的诺斯替象征,以代表物质世界和黑暗世界,是神明沉入其中的所在。故船主舵手在古代诺斯替文献中当亦有基督教所不具备的象征意义。早期(2、3世纪)的基督教伪经《秀华奴的教导》中云:这个可怜的人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事后将会死亡,因为他们没有心灵这位舵手。他就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诺斯替教中这些概念深深影响了摩尼教,而二者又同时影响了叙利亚东方教会。逝世于公元373年的叙利亚景教正统派的偶像圣厄弗冷曾作一《诺亚与方舟之歌》:

     

    高贵的诺亚啊!

    东方浮现了统御万物的方舟,

    它在漫天之大洪水中漂游

    它忽而西驰,忽而南渡,

    最后封印于北部

    歌颂其救主吧!

     

    她的航线勾画了

    她护佑者的神圣计划:

    她的旅途就是一个十字架!

     

    那诺亚用海水、海木、海盐,

    确然绘制了一个神圣教会……

    神话和秘密,

    方舟和托拉

    讲的都是同一故事

     

    教堂中殿回响着方舟的启迪,

    它们将其意义做了标记

    主啊!(我虽脆弱)

    信仰就是我的舟楫!

    大人啊,我们要向您大声呼吁!

    一切陷入怀疑之人,

    他们须为你做工相抵。

     

    这首歌所颂内容又与一首摩尼教圣歌至为相似:

     

    航船已在你的面前,诺亚已在船上掌舵,此船即是戒律,诺亚即是明心,装上你的宝货,借着清风启程!

     

    诺亚方舟的故事无疑是《圣经》的元神话,这首《诺亚与方舟之歌》阐释此神话,而又不仅限于叙述神话本身。将救世主指引的航线比作十字架,将对主耶稣的信仰比作舟楫,又云诺亚在海中舟中绘制了教会——方舟就是诺亚的教会,这些描述颇具诺斯替主义色彩:摩尼教赞美诗将诺亚之舟比作戒律,而摩尼教中戒律即为教会,两者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诺亚与方舟之歌》中大海的内涵是积极的,而摩尼教却恰相反。摩尼教徒认为耶稣即是舟船,耶稣的善缘即是神圣航向,易言之,同样可认为对主耶稣的信仰亦是舟楫。舟船譬喻属摩尼教元神话,在摩尼的七部大经和科普特文《导师的克弗里亚》中多次提及。虽然厄弗冷其人一生致力于反对诺斯替主义和摩尼教,但不能由此排除其对二者教义中合理成分的汲取。

     

      景教舟船譬喻与摩尼教、佛教之关联


    由上可知,在正统基督教中舟船为一极重要之意象,然而汉文景教文献中之船喻并非悉数来源于它,而亦颇有源于佛教或摩尼教等异教者。

    景教经中棹慈航以登明宫”“弥施诃普尊大圣子,广度苦界救无亿”“大师愿彼乞众请,降戡使免火江漂大师能为普救度四处文字皆明言耶稣之救度世人,按基督教虽奉主耶稣作为救世主,信其救拔善众于苦难,但并无度人之功能,救度众生出苦海显然是属于释典的内涵。而慈航,更无疑是一个典型的佛教术语。《万善同归集》卷下: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佛陀、菩萨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慈舟。中国民间则多以慈航指代观音,习称观音菩萨救度众生脱离苦海为慈航普度。这里需补充一句,降戡使免火江漂一语虽然在现存叙利亚语版(以及Constitutiones Apostolicae、Codex Alexandrinus等希腊语文本)的《荣归主颂》等赞经中并未出现,但火江云云,确为早期叙利亚语景教文献中本有之语。至若与汉文典籍摩尼教、佛教术语之关系,虽需更多文献来证实,但其间之关系,今言排除其可能性,却为时尚早。

    与小乘佛教不同,大乘经典倡导菩萨行,菩萨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菩萨愍念一切众生,常怀悲心,受种种苦以拯救济拔之。故在佛典中多见佛、菩萨为度众生逾于苦海之舟船或船师之喻,《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云:

     

    众生没在生死海,轮回五趣无出期善逝恒为妙法船,能截爱流超彼岸大智方便不可量,恒与众生无尽乐。能为世间大慈父,怜愍一切诸有情。

     

    善逝,即如来十大名号之一,善逝恒为妙法船,亦即谓佛为妙法之船,能以其大智、大怜悯身载众生归于彼岸之安乐国。《大般涅槃经》云:

     

    复次善男子,譬如大船从海此岸至于彼岸,复从彼岸还至此岸,如来正觉亦复如是。乘大涅槃大乘宝船,周旋往返济渡众生,在在处处有应度者,悉令得见如来之身。以是义故如来名曰无上船师。譬如有船则有船师,以有船师则有众生渡于大海。如来常住化度众生亦复如是。

     

    如来犹如船师,驾大涅槃之法船,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往复济渡众生,亦耽苦不辞劳也。称其为无上船师,所以有别于其他为船师之菩萨抑或善知识也。《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复云:

     

    复有菩萨摩诃萨,八万四千人俱,皆是一生补处大法王子。有大威德如大龙王,百福圆满身光照曜,犹如千日破诸昏闇智慧澄澈逾于大海,了达诸佛秘密境界。然大法炬引导众生,于生死海作大船师怜愍众生犹如赤子,于一切时恒施安乐。

     

    将众菩萨喻为大船师,菩萨以其大智慧、大境界,然大法炬引导众生亲持舟船度其出于险恶黑暗的海洋;《菩萨本生鬣论》中则云:大慈心者犹如船筏,能渡众生三有苦海。大慈心者犹如伴侣,能越生死险难恶道。着重强调了诸菩萨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心的救拔作用,乃至直接将之喻为渡于苦海的船筏;而在《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中则云:若有比丘、比丘尼、优婆塞……欲诵持者,于诸众生起慈悲心,先当从我发如是愿:……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此句是指诵持此咒者,可凭借观音的愿力乘上智慧的舟船,越过无边的苦海,而《龙舒增广净土文》中则云净土传云:阿弥陀佛与观音势至二菩萨,乘大愿船泛生死海,就此娑婆世界,呼引众生上大愿船,送至西方,如肯往者无不得生也。观此则是与菩萨悯念众生沉沦苦海无由得出故,自以誓威力招诱人生净土。如舟人招诱行人登舟送至彼岸也。这一段表述得更为明确,观音与其师阿弥陀佛以其无上愿力接引娑婆世界众生乘船过生死海而至西方极乐净土世界。而普贤菩萨亦同观音一样,可凭般若及愿力普度众生,在《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中即云:普贤菩萨乘大法船,普度一切,十方无量诸菩萨伴。

    而正如上节所云,与基督教相同,摩尼教中耶稣(夷数)亦常常被比喻为渡船或船主(船师),摩尼教文书《诗篇》中信徒赞美耶稣:啊,这是我们的救世主,我们对他崇敬万分。耶稣即是航船,我们若能乘上此船,便幸运异常。又云:耶稣的航船来到港口,装载着花冠和华美的棕榈枝,驾船的是耶稣,他将船靠着码头,直到我们登船。圣徒们是他所携带者,贞洁女是他所……让我们也令自己纯洁,以使我们的旅程……耶稣的航船将一直驶向高空(明界)。他们甚至将十字架亦比作航船,如《耶稣赞美诗》:我的主啊!你将十字架做成你的航船,你是航船上的水手。我的主啊……十字架是条航船,诸灵魂乃是乘客。我的主啊!你曾前赴橄榄树山,你比太阳还卓越。我的主啊!

    在吐鲁番高昌故城遗址K出土摩尼教绘画残片MIK III 6278)右侧上部三角形内有月亮之舟(月宫),有三个较小人物坐于舟内。(图3)居中位置、显眼服饰及身体姿势,使三小人物之中间者变得十分显眼。头部周围环绕着光轮,头饰有似王冠。

    棹慈航以登明宫,含灵于是乎既济一句传达之意无疑可勘同于摩尼教《诗篇》,而又完全可以绍诸上述之佛语。菩萨和耶稣都被比作舟船或船师,菩萨普度众生,甚至放弃了速证成佛。耶稣身为圣子,却大普耽苦不辞劳,在世间救度众生,所谓广度苦界救无亿,甚至代世人受罪,钉于十字架上,两者之精神极为相似,故在华化的景教和摩尼教经典中,耶稣或被赋予了观音一样的色彩,尤其是在霞浦发现的摩尼教文献中,耶稣地位非常高,而且与日俱增。当然,景教中耶稣乃拯救迷途的世人归于正道,以免最后的审判之后堕于地狱的火河。降戡使免火江漂所述正是此义,即虔奉耶稣之教,以其教诲为舟筏,方能免却火河沉沦之苦。摩尼教中耶稣(夷数)则是拯救世人岀被五类魔缚者的肉身毒火海,而观音救世度人,则是救拔众生岀地狱。虽然三教救世之意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并不妨碍景教借用二教之喻以发其本教之意。毫无疑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撰写者景净实是借佛教慈航普度之喻以表耶稣之救赎世人,而复借用摩尼教光明灵魂乘耶稣航船达于明界以表世人之获救而至于天堂。

     

     

    图3吐鲁番出土摩尼教绘画中的方舟

    *图片转引自A. von Le Coq&Chotscho: Facsimile~Wieciergabe der Wichtigeren Funde der ersten KonigUch Preusstschen Expedition nacC Turfan ic Ost~Turkistan & BerlinDietrich Reimer, 1913, Tef. 2bo

     

    在霞浦本摩尼教文献《摩尼光佛》多见明船之谓,兹引录于下:

     

    一心奉请:玉毫遍烛,耳目澄清,布金色网于爱河,运大明船于彼岸。妙智妙惠,日月光佛。惟愿朝回暮转河沙界,寂照光明有顶天(第178~181行)

    又启日月光明佛,三世诸佛安置处。七级十二大般(船)主,并

    诸一切光明众(340~341行)

     

    第一段文中出现的大明船”“妙智妙惠,日月光佛”“光明有顶天等典型的摩尼教术语,特别值得关注。日月被称作船,被认为灵魂前往新乐园的中转站,伊朗语称之为二车明车。第二段文字所谓应指大船主,位处月宫,十二大船主则位处日宫。

    敦煌写本《志玄安乐经》又云:

     

    非性命法,逐虚妄缘,必当舍弃,勿令亲近何以故?譬如乘船,入大海水,逐风摇荡,随浪迁移,既忧沉没,无安宁者。人亦如是,外形有为,营造俗法,唯在进取,不念劬劳,于诸善缘,悉皆忘废。

     

    《志经》为耶稣向众说法、布道之文,这段话意思大概是说,不要信奉俗法、虚妄法、非性命法,如果信奉其法而不念耶稣劬劳救世之苦辛,忘废善缘,那么就会像一只小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中,逐风摇荡,随浪迁移,随时都可能沉没。此类叙述在释教经典中甚为多见,如《大般涅槃经》:

     

    譬如有人在大海中乘船欲渡,若得顺风须臾之间,则能得过无量由旬;若不得者虽复久住经无量岁不离本处,有时船坏没水而死。众生如是。在彼愚痴生死大海乘诸行船,若得值遇大般涅槃猛利之风,则能疾到无上道岸;若不值遇当久流转无量生死,或时破坏堕于地狱、畜生、饿鬼。

     

    这里未云何者为渡船,何者为船师,但知众生若不得法,就可能会船坏落水而死,堕于地狱畜生饿鬼诸道,无安宁日。此将大般涅槃喻作猛利之风,乘此疾风方能达于无上道岸。同经又云:是诸外道漂没生死无边大河,而复远离无上船师。外道不能亲近佛法智慧,就只能沉于河海。

    景教的这种借渡船以脱离苦难的思想,在霞浦本摩尼教文献《摩尼光佛》中亦有反映:

     

    大圣每将解脱船,常在五浊来运载愿收我等入明宫,顶礼三常及五大(第358~359行)

    回光性,降十天,广游苦海驾明船涝漉无价珍宝至法筵救拔无数善明缘(第439~441行)

    向生死海驾明船(第520行)

     

    第一段文字把明船称作脱船,受佛教影响更是显而易见。在国图藏唐写本宇字56(BD00256《摩尼教残经》第47~49行亦可见明船之喻:

     

    今五明性在肉身中为魔囚缚,昼夜受苦,亦复如是又复净风造二明般,于生死海运渡善子,达于本界,令光明性究竟安乐。

     

    《摩尼光佛》作为霞浦摩尼教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其形成时代大体在宋元时期。以理度之,霞浦摩尼教之明船想有可能来自《摩尼教残经》。

    在科普特文《诗篇》中,有与《志玄安乐经》甚为接近的文喻:

     

    瞧,我已结束战斗,我已将我的船靠岸,没有风暴能够掀翻它,没有浪头能够吞没它……在我发现真理之舟以前,我的船正越来越接近于失事,神圣的航向即是耶稣,他帮助了我。

     

    许多航船在即将靠岸时沉没,若干房屋在胸墙砌好之后倒塌。同胞们呐,个人灵魂与之相同,它在最初确曾奋力搏斗,但随后风暴大作,他便被浪头吞没。

    耶稣的善缘劬劳就是神圣的航向,就是真理之舟,奉主耶稣之名才能在生死之海上获得安宁,达于彼岸,并最终脱离苦海。

    《景教碑》中经建寺,存殁舟航以舟船/舟航喻其经典、寺院及教会;而《志经》所云若复有人,将渡大海,必资船舶。方济风波,船舶既全,前岸可到。惟此景教,胜上法文,能与含生,渡生死海,至彼道岸,安乐宝香之文,显然是将本经比作船舶,声称众生得闻此经,得奉此经,即可超脱黑暗之海,达于道岸,安乐之国。

    与基督教相同,摩尼教亦常将教会或戒律比作航船,其教经典《导师的克弗里亚》在描述耶稣教会时亦与航船相勾连:

     

    第三位猎人?是光辉者耶稣,他来自伟大的父,他猎捕光明和生命,他……它至高空。他的网即是智慧,他利用其光明智慧猎捕灵魂,将它们收入网内。他的航船即是其神圣教会……大海乃是宇宙的谬误,是罪恶之法……沉溺于其中的灵魂……他利用其光明智慧(拯救?)他们。

     

    芮传明以为,教会的职责就是拯救被困在俗世的灵魂,将它们净化,或送到净化之地,最终抵达明界。而在一些场合,教会又可等同于戒律,它们都被喻作航船。科普特文《耶稣赞美诗》则云:

     

    戒律即是知识,戒律即是教会。他是耶稣的戒律,圣灵的……它是父尊的教会,它是亲爱者的爱……它是洪水中的一只方舟,它是迷途者的途径,它是……戒律,它是真理之神中的一棵树,它是光明诸舟中的一艘船戒律,它是完善人的途径,它是教会中的君王弟兄们呐,让我们共同庆贺,因为我们已经系泊在这艘戒律船上让我们一起应答,我们的航船会顺利驶行。

     

    《景教碑》中殁舟航内涵显然与这两段文字较为相近,生者与死者,都已系泊在这艘教法之船、教会之船上了。虽然其并未交代这教法之舟将去往何方,但观前文慈航以登明宫,其终极归宿无疑即光明之宫,亦即景教的天堂。

    无独有偶,释典中亦将佛家戒律比作舟船,《佛说摩诃祇戒》云戒为大船师,能渡生死海;《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云:律于善道处,常与作桥梁,亦于恶趣海,能与为船筏。亦常将佛法比作舟船,如《宗镜录》引《华严论》云:

     

    十一地等觉位菩萨,以大慈悲心,行赴俗济生之门。表自出世道满,无更求解脱离染离净之心但以乘法性船,张大慈悲帆,以大智为船师,顺本愿风,吹诸波罗蜜网,常游生死海,漉一切众生有著之鱼,安置无依普光明之智岸。

     

    故《景教碑》之设喻亦大可能参照内典。法船,亦为民间法事活动所常见之物也。

    《志经》中将本教之胜上法文比作可渡大海的船舶,此喻恰与摩尼教文献《摩尼光佛教法仪略》所谓(摩尼)0六十年内,开示方便。感四圣以为威力,腾七部以作舟航;应三宫而建三尊,法五明而立五级。妙门殊特,福被存亡也之语意同。七部,无疑即摩尼所著之七部大经——《彻尽万法根源智经》《净命宝藏经》《律藏经亦称药藏经》《秘密法藏经》《证明过去教经》《大力士经》《赞愿经》。是知摩尼教正将摩尼所著之七部大经比作存、亡者济渡毒火海而达于常明世界之舟航。观诸《志玄安乐经》之开篇,岑稳僧伽(西门彼得)向耶稣(弥施诃)提出疑问,耶稣便说此经予以解惑。因此经为耶稣亲口所说,故尤可宝贵。是故此景教,胜上法文,能与含生,渡生死海,至彼道岸,安乐宝香当即谓凭借耶稣述说之经之莫大威力,即可达于彼岸之安乐世界矣。此语诚当仿自摩尼教,表达了对耶稣和耶稣所说经的极力推崇。

    又按《摩尼教残经》有云:又复净风造二明船,于生死海运渡善子,达于本界,令光明性究竟安乐。其与《志玄安乐经》二者皆用来喻指达于彼岸的工具,用死海喻指路途中的种种艰难险阻,用喻指神界之妙道,两者虽语境不同而譬喻模式相类,不排除译经人景净对摩尼教之此类譬喻有所借鉴

    按,摩尼教神话云,净风奉大明尊之命解救被暗魔吞噬的光明分子,将未受污染的分子造成日月,污染较少的造成星辰,而污染严重的分子亦即人之灵魂则须经历复杂的净化过程,才能抵达明界。他们首先要抵达月亮,经受第一步的净化提炼,然后抵达太阳,进行第二步的净化。日月二辰则被认为是光明分子回归明界的中转站,称作日月宫抑或日月明船。

    拉达克地区(Ladakh)阿尔奇寺(Alchi)保存的11世纪藏传佛教壁画似乎有类似二船图的图案(图4)故而克林凯特推定这些可能和摩尼教有关。马小鹤、张忠达也认为佛教虽亦用船来象征渡过苦海,但用两条船来形容,实所罕见。这条船上所绘船夫带着一班乘客,当是受到摩尼教的启发。

     

     图4  拉达克阿尔奇寺壁画所见二船图

    *图片转Hans~Joachim KlimkeitManichaean Art and CalligraphyIconography of ReligionsSection XXManichaeismLeiden:Brill1982p. 20.

     

    尽管二船清晰可见,然这两艘船非常写实,其状与摩尼教文献中所见颇多意象性质的月亮形明船相比,差别较大。如果仅凭画有二条船即断定其与摩尼教有关尚显得牵强,各种证据显示,阿尔奇寺为11世纪后半叶著名大喇嘛和大译师仁钦桑布(Rinchen Zangpo)之追随者所建此时正值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巅峰。11世纪后期,西亚、中亚地区之摩尼教早已不复存在,唯西域地区赖回鹘的尊崇而得以独存。然而,即便有回鹘王室的支持西域摩尼教至10世纪下半叶业已经逐步让位佛教。太平兴国六年(981)宋朝使者王延德岀使高昌,对彼地宗教状况有如下记载:

     

    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复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经所谓外道者也

     

    不难看岀,高昌回鹘佛教势力已远远超过摩尼教了。从复有摩尼寺一语足见当时回鹘摩尼教之衰落。在此情势下,原本佛教就十分盛行且不闻摩尼教曾有所传播的拉达克,在11世纪后期庶乎根本不存在摩尼教生存的土壤。

    如果说阿尔奇壁画能否证明摩尼教曾以图画形式表现其教义中明船之概念尚待实证,那么近期日本吉田豊公刊的一幅其本国内个人所收藏的摩尼教《宇宙图》则可完全释去其疑。(图5)。《宇宙图》长137.1厘米、宽56.6厘米,为绢布彩绘,可能出自元代闽浙一带画师之手。其上部从第二层到第十层天中部各绘有一条小船(图5a)其上还有三条小船,共有船12条,这些小船当即渡运灵魂前往月亮和太阳的光明渡船


    图5日藏摩尼教《宇宙图》*

    *图片转引自吉田丰、古川摄一编《中国江南マニ教绘画研究》,临川书店,2015,图版5

     

     5a日藏摩尼教《宇宙图》中的

     

    复观佛教,佛教以佛法僧为三宝,作为法宝的佛教经书被认为有着不可思议的功德。佛典多载抄经可销七世罪业,《太平广记》记载诵念《观音经》可免牢狱灾、可免强盗害、可免地狱苦等,敦煌石窟之《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与《观音经变》更是比比皆是,而密教中更认为诵念经咒有极大功德,可为度人之法船。《七佛八菩萨所说大陀罗尼神咒经》云大神咒犹如大盖荫覆一切。亦如大雨润泽一切。亦如桥船运度一切。三界群萌无不蒙赖。虑及《志经》叙述模式整体照搬佛经,则将此胜上法文喻为舟楫,其灵感源于释典亦不无可能。

     

     结论

     

    综上所述,可以看岀入华后之景教力图通过借助佛教、摩尼教之影响力,大量吸收基督教、佛教、摩尼教之文化资源,从而适应华夏文化之传统,以方便向大唐子民传扬基督教之福音,与此同时,基督教、佛教、摩尼教亦无时无刻不在对景教进行有意无意地同化。同样自西而来,传播福音于东方的摩尼教,亦采取了与景教一般的策略,甚至走得更远。

    本文所论舟船,在古老基督教中早已存在,是一个古老的譬喻,《圣经》不仅多次述及船只、船主等,尤有进者,又将基督与教会喻为航船,将诺亚喻为船主。这类譬喻在敦煌岀土的八篇汉文景教文献及西安、洛阳发现的石刻资料中记载甚多,但凡涉及舟船者,皆为譬喻,且多与耶稣及耶稣所说之法相关。以船主暗喻耶稣,虽然有很多可以从景教本身经典中获取其例,但亦有不少肯定(或有可能)借鉴自摩尼教、佛教,在敦煌、霞浦发现的摩尼教文献中,就有很多船喻内容。

    景教作为基督教之异端,在华传播比摩尼教要顺利得多,但教之难兴、汉族信徒难求、会昌法难等情状,堪称与摩尼教同病相怜。两教交流中,摩尼教的一些术语譬喻自然而然地流入景教文献。刘振宁言:唐代景教文典的译传者走过了一条只有格没有义的术语切换之路,其结果是在救世主耶稣身上披了一件由教袍、僧裟、道冠和儒服拼制而成的外衣。此言至为精到。然观其文献中频频出现的源自外教之舟船譬喻可知,其实际还披了一身摩尼教光明夷数之光明外衣,信矣夫!

    (因为微信格式所限,本文未保留论文注释)




    (图文编辑:王明珠、兰睿、冯一凡、汪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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