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九天——日本宪法的诞生13：人权斗争
铃木昭典
翻译 老狼是也
前情提要：1946年2月，为避免苏联节外生枝，麦克阿瑟将军紧急下令美国占领机关民政局起草日本宪法。各组已进入汇总讨论。
人权小组的人权斗争
人权小组担任的工作是近代宪法的躯干部分，为了对人类社会普遍的道德观念和价值进行定义，他们草拟了庞大的案稿。但是对于人权小组三人，可以用这些形容词来描述：认真、顽固、具有个性、完美主义者。在规定的截稿日期几乎还没能定稿。他们比预定晚了一天和工作委员会开始讨论，结果不输于行政小组，也成为花了两天时间的马拉松会议。
这讨论的情况，有斯罗塔和凯蒂斯两人的证言，再结合艾拉曼笔记，可以了解得很详细。让我们从庞大的资料中选取值得回味的部分来展开看看。
被召进会议室时，会议室里还留着前面会议的余韵，斯罗塔把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和咖啡杯收拾了，为了散烟还打开了会儿房门，但短时间里把烟散尽也办不到。
会议一开始就以争论的形式展开。
哈希中校：“我不同意人权草案中的第二条，‘这个宪法中未予记载的权利属于国民’。剩下的权能应该属于国会，不可能具有反对国民自身创设的国会的权利。这个宪法的其他条文中明确了，通过国会所代表的是国民意志的最高体现。怎么样？”
被认为是人权小组的草案第一稿的有几个，不知道哈希中校所指的是哪个。（可能最接近的初稿案第二条“根据宪法所规定的自由、人权和机会，不受任何他人侵犯”，而这是个单纯的条文。）
但是在会议后，第二条的表述如下：
第二条 本宪法对日本国民所保障的基本人权，是人类为争取自由经过多年努力取得的成果， 这种权利已于过去几经考验，被确信为现在及将来国民的不可侵犯之永久权利。
这些内容最终在现行宪法中，为第十三条、第九七条所继承。
接着，凯蒂斯上校提出：“我不同意第四条记入很多限制。即，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宪法以不容置疑的绝对性为前提。这样也就意味着，一个时代，他们强制剥夺了下一个时代自己决定问题的权利。如果按照这个条文办，权利法案（关于人权的条款）（译注：此处应该指的是美国的人权法案[Bill of rights]对宪法的第一至第十条修正案）的改订是无效的。也就是说，要改动权利法案，只有革命了。这很难赞同。”
这里指出的第四条中的问题内容是：
第四条 本宪法在将来改订或制定的法律条令中，不可废除或加以限制关乎所有人的平等、正义和权利。
公共福祉和民主主义、自由、正义，无论何种情况不受将来法规的侵害。
现行法律中不符合这一基本原则的，一律无效。
罗斯特中校：“但是现代达到了某种发展阶段，承认人性固有的各种权利，难以考虑允许将来的时代废除它。这次的宪法改订，仅在日本确立民主制度是不够的。应该揭示这样的理想，必须保障至今为止人类达成的社会和道德的进步。”
威尔士：“如果删除第四条，大概难以避免日本不再走上法西斯的道路。”
哈希中校：“第四条不仅是想把有关的政治理念和理论写入作为最高阶次的宪法，也想预示并非实际的问题。我认为与其将这个条文严密地记入宪法，不如将其列为最高法院需加以解释的内容……”
这个问题结果未能达成妥协，决定呈交惠特尼将军做决定。关于人权条款的定位，是作为人类的普世价值加以固定呢，还是根据民主主义原则由各时代来决定，这是一场讨论也难以得出结论的问题。但是，作为人权小组来说，正因为了解在明治宪法下几乎没有人权的状况，自然担心将来又出现逆潮流而动开历史倒车的人物；天皇小组的波尔少尉所说的难以寄望于信奉神的日本国民，草拟了10年不得修改宪法的条文，两者是不谋而合的心理吧。
这场人权问题的讨论会议正是要进行全面汇总的9日，因此将它作为悬案呈递了惠特尼和麦克阿瑟作最后的判断。
人权小组的讨论会议记录太过详尽，不得不割爱。如下摘取部分反映了作为占领军需求的部分内容。
小组原案第十二条：保障在大学的教育、研究及合法调查的自由。教员的罢免权只限于专门从事教育研究者的组织和协会。对此，工作委员会提出的反对意见是，联合国对某种研究有严格限制，有些甚至禁止了。以此为由反对调查研究的自由。
这是与为销毁日本原子力研究的核反应堆，停止飞机生产研究等一系列占领政策相关的问题。
占领本来的目的就在于，根绝日本的军国主义和侵略扩张倾向，完全销毁日本的军备和武器生产的潜能，在这基础上建立日本的民主主义制度。其最高保障，就是通过修订宪法，使日本民族就侵略战争对全世界进行反省，宣言重生变为民主主义国家。也就是说，即使保障自由，但归根到底还是“占领下的自由”。
讨论会在讨论到斯罗塔草拟的“社会权利及经济权利”的条文时开始进入白热化。不知什么时候，惠特尼民政局长也来了，还陈述了各种意见。13日要完成全部草案，因为10日是星期日，9日也就是第二天，必须把完整的初稿呈交麦克阿瑟。时间紧迫，有些不再是可与否的问题，而要做出判断和决定了。其实，在这场讨论中已经出现了多个类似情况。
斯罗塔和凯蒂斯上校当时的争论，其实差不多过了半个世纪，在1993年5月东京上校举行的宪法学家专题论坛上，这样的争论再次重现：
斯罗塔说：“我想在宪法中无论如何也要详细记入女性权利和儿童保护问题。特别是在日本社会中概念缺失的社会福利制度、公共卫生、无偿教育，还有养子法、未成年人劳动……哪个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罗斯特和威尔士也赞成我的意见。但是，工作委员会没有承认这些内容。”
凯蒂斯说：“我说了，宪法不能写得过于复杂，要考虑到严格的修订程序，因此要明确原则，具体问题再制定相应法律，这样为好。”
斯罗塔说：“因为制定其他法律也是男性，我觉得交给他们不行。所以主张无论如何也要在宪法中记入。”
这样的交锋在东京大学的专题论坛上也是很热闹的部分，而当时的工作委员会的讨论中也有很精彩的交锋。
罗斯特中校：“社会保障记入宪法，在最近的欧洲各国宪法中也是广泛承认的。我认为在日本也特别需要把这些规定记入。因为在日本没有由国家承担国民福祉的概念。要使这样的概念得到广泛认同，有必要在宪法中来提倡。”
斯沃布中校：“但是，育婴母亲的保护和接收养子等情况，即使写入宪法，如果没有国会另行立法完善也无补于事吧。”
威尔士：“的确如此。但我们认为这些事项，必须和日本政府约定，这是绝对必要的。”
拉威尔中校：“但是，设计完整的社会保障制度，这并不是民政局的任务。如果一定主张要把这些规定记入进去，不排除日本政府会以此为由全面拒绝这个宪法草案。”
威尔士：“我们有责任给日本社会带来革命，要完成这一使命，最近的道路就是通过宪法，使日本的社会形态发生根本变化。”
辩论无法得出结论，也未能达到妥协。在这些争辩中，看不到斯罗塔的发言，因为她没有参加这一讨论。
被删除的女性权利
“因为我草拟的部分不断被删除，感情激动地大哭一场，这太令人懊恼。”斯罗塔回忆说。凯蒂斯边比划当时状态边回忆说：“斯罗塔把头抵在我胸前大声痛哭，我的军服都湿了，画出了地图。”他甚至担心斯罗塔的哭声传到会议室外面去。这场争论很有戏剧性。
辩论的结果，请了惠特尼民政局长来做结论，他认为关于社会保障的立法等详细内容省略为好，放在设置社会保障制度这些一般的规定里面为好。
于是斯罗塔草拟的以“家庭作为人类社会的基础……”为开头的条文就被无情删去了，与现行宪法比较如下：
第19条
孕妇和育婴母亲受国家保护。必要时，无论既婚非婚可接受国家援助。
私生子不受法律歧视，和法律承认的儿童相同，具有身心、教育和在社会上发展的权利。
（最终删除）
第20条
没有夫妻共同同意，不得接收养子为家庭成员。
成为养子的儿女，与家庭其他成员相同，不可歧视或特殊偏爱。
废除长子的权利。
（最终删除）
第23条
全部的公立私立学校，要努力进行民主主义的基本教育和自由、平等、正义、义务的教育。
在学校中，要将和平向上作为最重要的教育内容，同时必须研究和教育尊重真实，相信科学。
（最终删除）
第25条
对于通校的儿童不可付与报酬雇佣全天工作；禁止以任何形式剥削压榨未成年人。根据联合国和国际劳动组织设定的标准，日本必须符合最低工资标准。
（最终在现行宪法第27条第3项中为“不得酷使儿童”）
第26条
全体日本成人，都拥有为了生活从事劳动的权利。没有适合于该人的工作时，需给予该人生活必需的最低生活保障。
女性具有从事任何职业的权利，该权利包含担任政治职务。男女同工同酬。
（此条除“女性”以下删除，其余内容最终记入现行宪法第27条）
第27条
依据法律给予国民养老保险、家庭抚养补助、未婚母亲补助、事故保险、健康保险、伤害保险、失业保险等充分的社会保险制度。
劳动标准不得低于联合国相关组织、国际劳动机构的标准。
要对女性和儿童及贫困人群给予特别保护。
国家只要并非个人怠惰的原因，具有保护国民的义务。
（被简洁和抽象地归纳至现行宪法第25条中）
昭和初期（译注：昭和元年为1926年，即指20世纪20年代），日本的婴儿死亡率很高，当时人均寿命因此而下降到40岁年龄段。孩子长大到入学时，患上眼疾或牙病也不能进行医治，甚至因患感冒而死亡的也不在少数。
斯罗塔在解说她草拟的条款内容时说：“这些现象在过去很普遍，我这样年代的人都应该知道把，所以……”
她来日本进行讲演，令许多女性感动的是，“无论既婫未婚”、“私生子不受歧视”、“女性具有从事任何职业的权利”以及“同工同酬”等等。许多女性听众都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感慨道：“这些意思对男人来说很难理解啊。”事实上，这些被删除的女性权利，也是留至今日的课题。
第九章 二月九日（第六天）
寒冷而热烈的一天
2月上旬东京也不时下雪。2月8日朝日新闻登载了附有照片的新闻报道。
披着毯子睡着的老太太：“太冷，背上脚上都冷得麻木了”。
还有带着幼儿的妇女在领取食物：“这雪下的，要积雪呢。今天也有上百人啊，好多人都出不了门吧，这粥也许更稀了，日子真难。”
这是发生在大轰炸后残存的厚生会馆的会话，而不是左翼剧场的演剧。报纸介绍的是当时日本随处可见的景象，日本人为了最低限度的人权“生命”都在忍受着煎熬。
该周的报道有，大酱涨价3、4倍呀，查处了“隐退藏”的物质等等话题，其间夹杂着判决了山下奉文的死刑、公职追放开始实施（编者注：将原政府有战争责任的公职人员开除）等这些带有冲击性的报道。但是，平民百姓大多数在愁着明天吃什么，他们只是冷眼旁观着日本的邪恶部分在分崩离析，毫无感觉。当然，他们更无从知晓决定日本未来的宪法，在这样的背景下正将诞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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